藏隐寺的一天

十八孩儿十八公

  藏隐寺藏在山崖洞窟里，香火一直不怎么旺盛。不过，据说，当年六祖慧能在这里藏身过，所以，名字叫藏隐寺。

  寺庙只有师父和我两人，师父在这里好多年，大概有差不多二十多年了吧，我在这里也差不多三年了，除了佛菩萨生日，有一些善男信女来上香，平时没有很多事情，冷冷清清的寺庙，不过很安静，很适合静修。

  那天是农历六月十九观音菩萨成道日，师父说，他有事要到附近寺庙去做法事，叫我留守寺庙。师父平时很少出门，即使师父在寺庙，也很少在山崖洞窟大雄宝殿，师父说，既然叫“藏隐寺”，大雄宝殿就不需要有师父在，让来寺庙的善男信女能够毫无顾忌把自己内心隐藏的各种各样的祈祷、诉求虔诚地告诉佛菩萨。

  师父出门，告诉我可以临时做一天当家，山崖洞窟正面大雄宝殿佛像后面有一个小洞，只能容纳一个人盘坐在那里，可以在那里打坐，但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允许说话，这么些年，我也见师父经常在那里打坐，还真没有见他说过话。

  这么多年了，这是师父第一次让我一个人在寺庙当家，师父有些担心，临出门一再叮嘱：“藏隐寺，藏隐寺，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要说话，沉默是金，无言是佛。”

  看见师父转过了山坳，虽然旧历六月，山外闷热，山崖洞窟寺庙却漫山遍野绿色，生机盎然，深山藏古寺，门外尽劳人，我决定到大佛后面的小洞去打坐。寂静、藏隐，也是一种禅意。

  早早进来一个靓丽的单身女孩子，清幽地散发着身上的香水味，伴随着她手里点燃的檀香味，阵阵飘忽进我打坐的小洞来。

  靓女见四周无人，便虔诚恭敬地对佛祷告说，她丈夫出门打工去了，她一个人在家里带着女儿，很辛苦，很寂寞，最近网络认识了一个外地男网友，两人聊的很是投机，男网友提出要见面，她也想见，但又觉得对不起丈夫孩子，很心乱、很矛盾、很烦恼，请佛开示她该如何处理这段感情。我记着师父的话，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要说话，沉默是金，无言是佛。缘起缘灭，缘来缘去，如是因，如是果。

  陆陆续续有其他善男信女进来，佛门净地，但他们默默祈祷什么，我在洞内听不很清楚。其中有一对中年夫妻在大雄宝殿内祈祷了很久，久久不离去，直到山崖洞窟大雄宝殿内其他人都走了，妻子在佛前细声细气祈祷说，她公公去世了，她婆婆早过世了，她的父母也早过世了，她父亲比妈妈早逝，父母生前感情不怎么好，母亲去世后没有同意跟她父亲合葬，没有想到，这次公公去世，居然提出要跟她妈妈合葬，公公跟妈妈合葬，那么有违常理的事情，他们该怎么处理？虽然，她妈妈去世时候，什么都没有交代，但从她妈妈不愿意跟她父亲合葬看，也许是为了等她公公一起合葬，现在她公公明确提出来了，怎么处理才算孝顺，才能够随老人的心愿？

  我记着师父的话，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要说话，沉默是金，无言是佛。正在纳闷，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怎么有这等怪事？男的上前开始讲事情的缘由。说事情的起因是多年前，家人组织了一次“两天一晚香港游”，他们两口子带着女儿和公公及媳妇的妈妈一家五人去香港旅游，那时候媳妇的爸爸以及家里的婆婆都不在了，他们没有跟旅行社说清楚，两位老人分别是公公跟媳妇的妈妈，不是婆婆，他们不是夫妻，旅行社在香港安排住宿时候，想当然地以为他们是一家人，只安排了两间双人房，其实，也可以调整一下，妈妈跟女儿带外孙女一间房，儿子跟爸爸一间房，就那么一个晚上，将就一下，就自己调整过来了。但女儿的妈妈说，出门在外，不要麻烦旅行社，老头子老太婆了，还有什么，大家将就一下就可以，不需要那么麻烦，没有什么事情。当时，女儿总觉得不合适，但看着妈妈坚持，公公又不反对，也只好默认了。旅行回来，也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不对的地方，没有想到老头子老太婆，就那么相处一个晚上，居然就要合葬在一起，难不成一辈子相濡以沫的相守，抵不过一个回眸、一晚的相谈、一句刻骨铭心的话？老头子老太婆了，还有一见钟情，一笑倾人心的事情？

  沉默是金，无言是佛。阿弥陀佛。缘起缘灭，缘来缘去，如是因，如是果。

  如是因，如是果。中年夫妻为老头子老太婆祈祷的因果一直困扰着我，反反复复思忖着，不经意间，夕阳把门口的树影照进了山崖洞窟。一晃一天快要过去了，正在这时，又进来一位单身男人，四十岁左右，在佛前喃喃细语祷告说，他是83年的，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网友，好像是74还是75年的，因为在外打工，她身上还带着一张81年的身份证，据说是为了方便应聘工作，但见面的时候，她出示的却是那张小了六、七岁的81年的身份证，虽然这张身份证名字相片相同，自然不可能是真的，两人不知根不知底。

  女的带着一个自己收养的孩子到他打工的地方同居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家里所有的开支，包括孩子的奶粉钱都是他支付的，而他们住在一个房子里只是为了节省夏天空调的电费，两人并没有实际的肌肤之亲，他是柳下惠式坐怀不乱的男人，女网友也是《诗经·小雅·巷伯》那样的“妪不逮门之女。”一个无家门可归，却也坐怀不乱的女人。同处一室三个多月，两人并没有实际的肌肤之亲，却又相互觉得不合适，女的带着孩子离开了，因为同居期间发生了一些相关费用，女的不同意清算，男的偷偷用女的支付宝在网上刷了几千块钱，女的要求男人归还，男人说在没有清算同居费用之前，不同意归还，女的要到法院起诉。

  男人对佛说，同居了这么久，他对女的还是有感情，他只是一时之气，刷了她的支付宝卡，他很矛盾，很痛苦，问佛说，他到底该不该把这笔钱还给女人？

  缘起缘灭，缘来缘去，如是因，如是果。我觉得这个男人柳下惠式的故事根本不可信，也许，他们之间都相互为对方保留一丝隐私，留一点体面，不愿意说破，柳下惠“坐怀不乱”是他与陌生女子两人之间的“秘密故事”，且不说世人怎么知道，后世如何流传，熟悉了的孤男寡女同居一室三个多月，完全像一家人一样，而又没有实质性的一家人，哪个成年人会相信？我记起了前面那对中年夫妻家里老人的麻烦事，相处一室一个晚上就要“生不同衾死要同穴”，突然忘记了师父的叮嘱：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要说话，沉默是金，无言是佛。忘乎所以地在小洞里用唱诵佛经的语言唱了一句《维摩诘经》：“淫性即佛性，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还附带问了一句：“施主，你敢向佛说，你真的是柳下惠吗？”

  因为是下午夕阳时分，男子被这冷不丁地的声音吓得没命地奔跑出了洞窟，一路狂奔下山，对面却传来了师父大声的喊叫声“阿弥陀佛，施主，别怕，别怕，留意脚下。”

  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师父并没有下山，而是也在对面山上打坐了一天，他在暗中藏着观察我，考验我。

  “淫性即佛性，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没有错。《维摩诘经》也是禅宗的立宗根本大经，但要对根对基，要有器根，器根不对，醍醐也是毒药。我本来想把寺庙交给你，没有想到，第一天就出问题。看来，你的根基还是不在我这里，你找一个契根契基的地方去吧。”师父很生气地用禅杖重重地敲打在我肩膀上，师父还从来没有那样打过我。

  夕阳西下，树影斑驳。洞窟前夕阳下的凤尾竹，竹影娑婆。青青翠竹，无非般若，郁郁黄花，皆有法身，它们都是飘飞的红尘，无论是花还是竹。《法华经》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我在藏隐寺临时当家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