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系列——穿新衣

韦何新农

过年系列——穿新衣

“大人望挣钱，细娃儿望过年”，过年有新衣裳穿，哪个小孩不翘首企盼呢。

在我的印象中，1969年春节我爸回家过年给我带的一件新棉袄是最早的过年穿新衣的记忆。爸说他年前去县里一个区出差，碰巧当地供销社在销售三折布票的棉布，棉花还不要布票，于是购买了布料棉花，就地找了个裁缝估计我的身高做了这件灰布棉袄。

十岁左右的小孩，个子长得快。为了多穿几年，那件灰布棉袄做得又大又长。小孩子对衣服很少有美学方面的认知，在我眼里，只要是新的我都喜欢。非常兴奋地将新棉袄穿在身上，首先感觉到的就是我的整个身体好像是套在一个很大的桶内，空空荡荡的，其次就是棉袄很长，差不多能盖住膝盖，穿在身上很不协调。

看着穿上棉袄像个道士的样子，我爸也觉得太大了些，但我妈说她改一下就行。生怕大年初一穿不成新衣服，我很是着急的给爸说，我特别喜欢这件灰布袄子，冬天天冷，大些穿在身上正好暖和。很快，我妈就用针线将棉袄的下摆从里面向上缝了一截，再次穿上虽然不再像之前那样盖住膝盖，但感觉却很是臃肿。

那二年任何布料都需凭票购买，每人每年只有一丈二尺布票，不少人家即便有钱也会因为布票不够而买不到足够的布料做新衣。棉袄因为有里子和面子且棉花也需折算成布票，加上裁缝费比单衣贵两三倍，所以棉袄在当时算得上奢侈品。为了保持干净和避免磨损，穿棉袄时，外面必须套件宽大的外衣。我当时倒是有外套，只是外套是件用青布做成的抄襟长衫，也就是旧社会袍哥大爷常穿的那种布袍子。为了换取新棉袄穿，我心里虽然老大不情愿，但迫于我妈的“高压”也只好妥协。

被折了一圈的棉袄套在长袍内，肚脐眼以下到大腿上部隆起很多，看上去活像个“怀肚婆”。寒假前，学校老师正好给我们讲过毛主席诗词《送瘟神》，而我穿上棉袄的模样和患了血吸虫病的病人大肚子很有几分相似，走出家门没多远就招来不少人看稀奇，发小跃年娃儿更是一边冲我扮鬼脸一边大声背诵“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惹得其他发小也对着我的棉袍子跟着跃年娃儿一同起哄。

发小们之所以能把我的棉袍子和《送瘟神》联系起来，是因为在学习这两首诗词的时候，学校还专门组织了一场“纸船明烛照天烧”的活动。全校师生集中在校内的大天井里，前面的高台上架着一具纸糊的船。被选为学生代表的跃年娃儿站在高台上，在老师的安排下扯起嗓子引领大家朗诵诗词，一句“纸船明烛照天烧”结束，就见他从老师手里接过点燃的火炬模型将纸船点着。冲天火光中，学生们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得满脸通红。那以后，我们每个人便都能熟练地背诵《送瘟神》了。

发小们的笑话让我有些无地自容，可我却并不想脱下棉袄。一番琢磨我很快找到了替代方法，于是跑回家去将缝上去的一截棉袄显摆复原，再将棉袄的两个对襟根据我腰身的大小进行重叠，最后用几颗锁针扣住。还别说，经过这番操着，棉袄的长短虽然依旧但却没有了之前的大肚子，因为比着腰的大小固定衣襟让棉袄贴合身体，也就没有了之前的空荡透风，感觉舒服和暖和不少。套在外面的长袍虽然依旧让我讨厌，但那年除夕夜，是我有记忆以来的第一个在屋外和发小们疯玩时没感觉寒冷的大年夜。

一晃就到了读初中的时候，1973年的春节也如期二至了。十三、四岁的半大娃儿，青春萌动活力四射，比起读小学的时候，过年玩得更疯。那时候，政府还在倡导百姓继续“过革命化的春节”，但火炮儿却有小贩偷偷售卖，发小中也有不少人自己动手制作摔炮儿。除夕中午饭吃完，我们便三三两两跑出家门，怀揣火炮儿摔炮儿疯玩去了。

放火炮儿、扔摔炮儿在我们看来，听响声图热闹只是一方面，更大的乐子就是往人群中放，朝不注意的路人或专心做事的人面前扔，看着他们被突如其来的炸响吓得一脸茫然和不知所措的样子寻开心。还好，那些年无论火炮儿还是摔炮儿，能量都不大，除了一声炸响吓人一跳外，基本不会有什么危险发生，这让我们的恶作剧变得有些肆无忌惮。

毛娃子是我们的女发小，上小学时因为喜欢告状，我们背地里都叫她“宠奸婆”。毛娃子爹在外面工作，家境较好，那年除夕午饭后，就见她穿了一身崭新衣裤在街上溜达，有人便提议要吓她一吓。提议得到了大伙儿的附和，因为想过一把放火炮儿的瘾，我自告奋勇要放头炮。从有火炮儿的发小手里接过一颗，趁毛娃子走近时偷偷点着。为了制造突如其来的效果，引信点着后我甚至还在手上停了一两秒钟才朝毛娃子脚下扔过去。“砰”的一声炸响，就见毛娃子一脸惊恐，大声惊叫的同时双脚开始本能地乱跳，而我们则在一旁看着她那狼狈不堪的样子笑得前俯后仰。

很快，回过神来的毛娃子开始大声责骂，因为不知是谁为之，她也只能一边骂一边打算离开。骂骂咧咧地走了几步之后，却见她弯下腰朝脚下看了看并很快直起腰大声说：“我的袜子烧了个洞，你们必须赔！这是我爸在成都给我买的尼龙袜子，九块钱一双，你们必须赔！”一边说一边坐在地上将袜子脱了下来，将烧出的豌豆大小的一个眼儿给人看的时候，她居然嘤嘤地哭了起来。

看见毛娃子哭，又听她说袜子价值九块钱，我很快就被发小给出卖了。找到了罪魁祸首，毛娃子立刻从地上站起来，一抬手就将袜子扔到我身上。自知无法抵赖，我只好将袜子接住，心里就开始紧张了。九块钱啦，我和妈一个月的生活费也不过如此，挨打那是肯定的，但更让我着急的却是，我去哪里找九块钱赔人家啊。

消息飞快地在街上传开了，还没回家我妈就知道我闯了祸。踟蹰地走到家门前，我见妈铁青着一张脸对我怒目相向。知道躲不过“劫难”，我便豁出去准备进屋“受刑”，我妈却要我把袜子给她。怕我妈欲擒故纵，我谨慎地躬身伸手将袜子放到指尖上递了过去，查看一番后妈说，可以把洞“织”好，然后就拉上我去给毛娃子和她爸道歉，说看人家愿不愿意，不然的话，接下来的几个月就只有勒紧裤腰带了。

我妈的针线活儿在老家神潭溪是有口皆碑的，绣花手艺让不少嫁女的母亲排着队请妈绣枕头被面。在妈的承诺下，虽然毛娃子还要坚持赔钱，但他爸还是同意了我妈修补方案。回到家中，我妈依然没有骂我而是开始配线，然后用一个小搪瓷盅子放入袜子内，将小洞绷在盅口并开始一针一线地修补，这个技艺也被人叫着“织”。个把小时后，我妈把补好的袜子交给我，说是细娃儿眼睛好，要我看看能不能看出修补的洞在哪里。一番查看，因为丝线和尼龙质地上的差别，我还是找到了小洞的位置，我妈说也只能这样了，要我还回去的时候向毛娃子好好认错。还好，“织”好的袜子总算被毛娃子收下了，通过那件事让我知道了尼龙袜子的金贵，心里也就盼望着哪年过年，自己能穿双那样的袜子。

十七八岁的时候，发小们大多参加了工作，过年穿新衣就有了别样风情。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青春勃发爱美心切，以至于过年穿新衣“只讲风度不讲温度”。1977年春节，那一年老家特别冷，天气预报的最低温度是零下十八度。当时我刚从修路工地回来，工地上每月七块钱补助我还存了二三十块，于是就想做一套衣服，过年好在发小面前装“洋盘”。

当时有一种时兴的涤纶布料叫“快巴”，因为坠性好不起皱且颜色好看而广受欢迎。在县城最大的百货公司选中一款米黄色的快巴，根据裁缝的建议花十八元扯了一丈一尺布料送到裁缝铺子。因为是量身定制，做好的衣服穿在身上感觉很潇洒，生怕弄脏了达不到“装洋盘”的效果，那套快巴衣服我硬是忍住强烈的欲望直到了大年三十。

不顾大年初一换新衣的习俗，吃过除夕的中午饭我就忙不迭地将快巴新衣穿在身上。感觉穿上棉衣棉裤显不出新衣服的轮廓，我就偷偷将其脱下里面只穿一套我哥给我的用手套线打的线衣线裤。刚一出门浑身就感到寒冷刺骨，可为了好看我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还别说，出门就有不少街坊夸我的衣服好看，虽然也有人劝我多穿点免得着凉，但爱美心切那里听得进去。

一溜烟地跑到街背后小学大操场，看到好几个回家过年的发小已经聚在操场一侧的林场橘子林边等着照相。因为有工资，发小们都是清一色的新衣服，这其中要数欧平娃子最惹眼，崭新外衣领子内雪白的衬衫领子很是挺拔，小管裤腿紧贴双腿，让个头高挑身材精瘦的他看上去鹤立鸡群。怀疑那小子没穿保暖内衣，走过去一问才知道他外衣内真的就只穿了一套春秋衫。总算找到一个比我穿得还少的人，立马让我有了底气，不就冷一点吗，为了潇洒此时不疯狂更待何时！

和发小们相约照了几张合影和单人照后，天上飘飘洒洒下起了雪花，一阵风来脸上便有些刺痛，浑身也开始不自觉地发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欧平娃子，发现他嘴唇有些发紫，但却依然精神十足地给我们聊着单位的趣事。和一群发小就这样在雪花飘飞中聊着天到处溜达，直到天渐渐发暗我才回到家中。

刚到家我爸就把厚衣服扔到我手里强令穿上。晚饭后感觉嗓子发痒头也有些沉重，不敢告诉爸妈只好偷偷溜到楼上到头就睡。午夜时分，不自觉的咳嗽还把我弄醒了。本想忍住但咳不由己且一声大过一声。很快就听见爸在楼下叹气，然后就听到楼梯的脚步声。将拿来的厚被子给我盖好，用手背探了探我的前额，说：“年少轻狂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二天一觉醒来，自觉咳嗽轻了些，我又要出门找发小，要不是我爸监督我穿上厚衣裤，我依然还要“装洋盘”。对爸批评的“年少轻狂”我自有辩解，老话不是说“年少不轻狂，枉为少年郎”吗，咳嗽头疼一高兴就忘了，翩翩风度却只能趁年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