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拾趣家乡篇之——亮水米汤麻筋胡豆

韦何新农

亮水米汤麻筋胡豆

有人说现在的夏天比以前热，我不知道所谓的“以前”是多久以前。如果是指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话，那我要说，那时候的夏天一样很热。

我小时候，别说电风扇冰箱这些消暑电器，老家神潭溪甚至连公路都没有。酷热的夏天除了去河里游泳，最常用也最让我怀念的消暑方法就是中午喝晾冷了的“亮水米汤”就“麻筋胡豆”。用筷子从大碗里一颗一颗地夹起麻辣咸香的胡豆送入嘴里，怡然自得似有似无地细嚼慢咽，等到口里的胡豆在无形中潜入胃里的时候，再爽快地喝上一口凉凉的熬得几乎不见米粒的稀米汤，那份惬意那份清凉，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比起在空调房里吃冰激凌要舒服得多。

盛夏的中午，烈日当空，因为有了亮水米汤和麻筋胡豆，别说成年人，就是我们这些好动的小孩子，也能喝着亮水米汤吃着麻筋胡豆在饭桌上耗上个吧钟头甚至更长时间。通常，我们把吃麻筋胡豆不叫吃，而叫“数”，一颗一颗地将胡豆慢悠悠地送入嘴里，那个过程看起来就好像在对胡豆数数一般。

老家神潭溪的两条街道坐落在一条小河的右岸，夹在三座山的底部。因为我家所处的那条巴中街正好是东西朝向，所以只要天晴，从太阳升起到落山都会一直沐浴在火辣辣的阳光底下。周末和暑假，我要被母亲逼着背力、捡柴或者扯猪草。为了不让毒辣的日头晒坏了皮肤，盛夏时，我们通常都会起得很早，烈日当空的正午前后那几个钟头基本都会在家里躲阴凉。说是在家躲阴凉，但被烈日炙烤的地面同样高温难当，偶尔透过墙缝的阵风依然让人感到热浪滚滚。这样的天气，人的胃口变得迟钝，饭量也随之下降。于是，亮水米汤和麻筋胡豆就成了我们盛夏季节午饭的标配。

所谓亮水米汤，就是加入少许米粒在一大锅水中长时间慢火熬煮。做好之后，置于阴凉处待其自然冷却，吃的时候满满盛上一碗，因为米少水多汤汁寡淡，透过米汤看起来几乎像玻璃一样透明而得名。其实，喝亮水米汤并不是为了节约大米，而是因为天气热出汗多，这种又凉爽有清淡的米汤喝起来才让人感觉轻快爽口。亮水米汤好喝，但毕竟米少汤多不经饿，于是，麻筋胡豆就成了最好的补充。之所以叫麻筋胡豆，是因为胡豆中放了较多的花椒，开始几口，浓烈的椒麻味会刺激还没完全打开的口腔肌肉而发生短暂痉挛的缘故。

麻筋胡豆看似普通，但要做得好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小时候，街上的人吃饭喜欢吃“过街排子”，——就是端起饭碗从这家吃到那家，见到那家的菜好也顺便尝尝。因为吃“过街排子”，我家附近的十多户街坊邻居家做的麻筋胡豆我都吃过，相比之下，我妈炒的要更好吃些。将胡豆表面完全炒焦，这样煮好的胡豆吃起来就不会觉得有一层厚皮。煮胡豆要稍微煮软一些，因为煮得硬了费牙齿，煮得太软了容易将胡豆煮烂吃起来依然不禁饿。炒胡豆用的是林场榨油坊榨的油菜籽油，那种基本没有经过过滤处理的清油，有一股特殊香味，煎熟后炒出来的胡豆味道特别浓厚。炒胡豆除了姜蒜花椒豆瓣酱外，最好还要青辣椒或者嫩蒜苗，因为焙得焦香的青辣椒、蒜苗那股特别鲜辣和浓香滋味与胡豆煮熟后的滋润沙糯相互融合，味道的层次感不仅丰富而且越嚼越有味越嚼越鲜香。

为了让亮水米汤的味道更丰富，喝起来更有滋味，我妈有时候会在米汤里放入少许干酸菜。那时候家里经常用萝卜缨子渥酸菜，每次一做就是一大瓦盆。夏天吃不完，时间久了酸菜会发臭。为了不致浪费，在酸菜快要变质的时候将其捞出来放到河坝里的大石头上晒干。晒干后的干酸菜味道比湿酸菜虽然少了酸味但却多了醇厚，将适量干酸菜泡胀切细煮成干酸菜亮水米汤，于甘淳清爽中多了微微的酸冽。慢悠悠地一颗颗“数”着麻筋胡豆，慢悠悠地一口口喝着酸香浓郁的米汤，让难熬的苦夏总算有了些别样的清凉。

端午节前后，地里的麦子开始收割，学校就会放“农忙假”，我们就会被要求和大人一起去生产队帮助割麦子。去农村割麦子是个很累人的活儿，但我们却很喜欢，一是可以享受田野中的无拘无束，二是可以享受一餐由每人自带三两米生产队提供杂粮蔬菜的午餐。

有一次，我们去离街道较远的邓家山“支农”割麦子。因为有十几里的山路，虽然起了个大早，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等走到待收割的地头时，太阳早已普照大地了。看着懒洋洋的人们，街道周主任一边叫人收取大家自带的三两米一边说，今天生产队专门请了厨子为大家做饭，上午必须把这几块田里的麦子割完，否则我们就对不起今天这顿饭。顺着周主任手指的方向一看，有人开始低声抱怨：“这么大几块田地啊，太阳偏西都不一定能割完。”

“没事。‘你有七算，我有八算，你煮稀饭，我裤腰带都胀断。’不就几个田的小麦吗，我就不信割不完会把我们绑在地里！”听见有人说出这样阴阳怪气的话，我们就知道大人们总有“磨洋工”的妙招，于是心里不再担心任务是否完成，而是期待中午那顿请了厨子做的午饭，甚至还想着通过卖力干活让肚子饿得彻底些，好在中午多吃几碗。

好不容易挨到了太阳偏西，在喝干了社员送来的四大桶老鹰茶后，在大人们有气无力的磨磨蹭蹭中，在小孩子们干脆躺在有树荫的田埂上，在周主任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大声吆喝要大家再鼓鼓劲的时候，我们终于等到了去院子里吃饭的呼喊声。听到吃饭的呼喊，我们这帮猴急的小孩子早已等候不及，从田埂上蹦起身来，拿起镰刀就往吃饭的院子里跑。跑得正急时，欧平娃子追上我们几个跑在前面的发小颇有些神秘地说，甲午子和他妈没交米，因为他看见甲午子妈涨鼓鼓的裤兜里揣了一坨用手帕包的米。

不交米就等于白吃我们交的米，于是心里对甲午子和他妈的怨恨很快就超过了饥饿，在欧平娃子的话就得到证实后，我们开始阴阳怪气地指桑骂槐。故意要让甲午子妈听见，我们把讥讽的言辞说得既刻薄又大声。原本不过是为了“方”一“方”甲午子他妈，谁知甲午子妈不仅没被我们羞辱的言语“方”住，反而理直气壮地和我们对吵起来，甚至在我们指着她涨鼓鼓的裤兜里装的就是没交的大米时，甲午子妈还居然冷笑着说，我就是不交，我们俩娘母就白吃了，看你几个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把我怎么样！

听见吵闹，周主任赶忙跑过来冲我们几个大声说：是队长不收他们娘儿俩米的，要不她把米都带来了不交还揣进裤兜让你们看见生疑，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你们这些砍脑壳的天棒锤，不晓得就莫听见风就是雨！

生于54年的甲午子比我大五岁，在甲午子七八岁的时候他爹就因病去世。甲午子和弟弟妹妹靠着身体状况不佳的母亲做点小吃生意艰难度日。可我们这些不谙人事的小孩子却把一门子心思放到甲午子他妈裤兜里那包大米上，所以不管周主任如何责骂和劝解，心里就是憋住一口气，以至于影响到我们对“厨子”做的午饭的兴趣。

心里残存着对甲午子母子俩“白吃”的不满走进院子，一股浓浓的麻筋胡豆和洋芋稀饭的香味就扑面而来。终于，饥饿感总算压倒了被周主任责骂的不满，赶快跑到饭桌前去抢占一个有利的位置。端起已经装满稀饭的大碗，就着桌上那个半大木盆里的麻筋胡豆就大嚼起来。几颗胡豆入口，一种很少体验的滋味让我惊讶。这是胡豆吗？胡豆能做出这样的味道吗？强烈鲜花椒的麻，清新嫩辣椒的辣，极致新蒜苗的鲜，浓醇土榨菜油的香，和着胡豆那又软又糯又面又沙的口感，让人心生怀疑，胡豆居然还能做成如此滋味？于是，在吃了几筷子之后，我开始审视木盆里那看似黑黢黢的胡豆，这一看，还真发现了和我妈炒的麻筋胡豆的不同。因为煮得软糯，胡豆表面渗透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沙状颗粒，胡豆虽然煮得又软又膨大可外形却比较完整，胡豆之间也没有因为表面翻砂而相互粘连。将胡豆送入口中，几乎不用咀嚼仅仅用舌头搅动几下就在口腔中化为无形，而且根本感觉不到胡豆那层厚皮的存在。

胡豆好吃也就罢了，还有用刚从地里挖来的新洋芋煮的稀饭也特别鲜美。因为煮得干稀适中，加之放到风口上凉到温度正好，每个人在吃第一轮的时候都是快马加鞭，生怕吃慢了舀不到第二碗。谁知生产队早有准备，那天的麻筋胡豆和洋芋稀饭我们不仅没吃完，队长还把院子里的小孩叫来一起吃。可能是饭菜太过好吃，几个小孩吃得太多太猛，露在外面的滚圆肚子因为吃得太撑而让肚脐眼从里面翻了出来。

这不就是“你有七算，我有八算，你煮稀饭，我裤腰带都胀断”的真实体现吗，只是最后一句换成了“我肚脐眼都胀翻”。几句形容精于算计之人的顺口溜，不过是为了博人一笑，可看着几个肚脐眼外翻的小孩，年少朦胧的我却第一次没有笑出来。是呀，当怀疑别人不交米的时候，我们自己所带的米又有几个敢说一定是足量的三两呢。于是，吃饭前还耿耿于怀甲午子妈不交大米的心情终于得以释怀，用手摸摸胀得青筋凸出的肚子，拿起镰刀准备下地干活。——尽量多割些麦子吧，也好对得起厨子做的那么好吃的麻筋胡豆和洋芋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