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乡下疫区笔记：小姑妈儿女的婚姻悲剧

春天里的醒课堂

“我收媳妇就是指望她来生养的。”
“我要告到妇女主任那里去，让她取环。”

小姑妈的话传进我耳朵里来的时候，我只觉得许多的情绪朝着胸口涌过来了，愤怒、悲凉、无奈……甚至有一些鄙视。

（一）

小姑妈绝不是一个恶婆婆，更不是一个恶女人。相反，她很善良，心肠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好。也因此，邻居们都很肯帮她的忙。

她这一辈子过得极苦，做女儿家时，缺衣少食，好吃的都要让给弟弟（我父亲），嫁给小姑爷，生养四个儿女，没过上好日子，更未得到过婆家和丈夫的一丝尊重和体贴。小姑爷极重男轻女，小姑妈前面生了三个女儿，最小的那个没有人照顾，生生哭坏了。生到第四个时，小姑爷甚至不肯去看一眼。有人来报信：“是儿子。”小姑爷立刻掉转头去买老母鸡，放鞭炮。

小姑爷是不做家务的。他快七十岁了，还没有学会煮米饭。我们去到他家里，他很客气，可是一转头，我常见他在板着脸“嗦”家里人。

多年来，小姑妈的身体一直不好，有严重的胃病，偏头痛，后来又添了高血压和糖尿病。她的后脑循环缺血很严重，随时有瘫痪的危险。这与她精神上的不愉快有很大关系。她和小姑爷感情不好，前两年他们还大打了一架，动了刀子。小姑爷不小心抠伤了她的眼睛，她坐在床上哭，生不得，也死不得。

儿女们的婚姻都不大好，这也在她的心里埋下了一座山。

小姑妈的大女儿，我们唤作春表姐。出嫁前，有正在谈的对象，据说感情还不错。小姑妈不满意这个“未来女婿”，嫌他讲“湖北话”（我们讲湖南话），又嫌他有些小气。她看中了横市镇街头的一户人家的儿子，讲“他们住在镇街头，将来可以做点小买卖”。不久，春表姐按照母亲的意愿，嫁了过去。

从此，便都是坏消息了。大女婿患有白癜风不说，要命的是，他一点正事不做，以打牌为职业，他又打老婆，打孩子。一家人好不容易去长沙做事情，他却去做了“职业赌棍”，被抓进了监狱。老实巴交的春表姐拿出了压箱底的10万，赎了他出来。可是，他照赌不误，没钱了，便回家来喊打喊杀地要。

有一次，儿子站了出来：“你要是再打妈妈，我杀了你。”这孩子懂事，也可怜，十几岁便被诊断患有“精神分裂”，老是觉得有人要害他，从此便很难融入社会，现在妈妈打工养着他。

这大姐夫，据说已消失了几年，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我们曾听到一则消息，他之前结过婚，而且还有一个孩子，他将那孩子悄悄地卖了。

每次论起这事，我们都摇头叹息：小姑妈当初怎么能因为一句“人家住在镇街头”，转头就把女儿给嫁了呢？那个时候，当过校长的小姑爷在哪里呢？

青表姐是小姑妈的二女儿，年轻时长得极美，追求者众。青表姐最后选择了一个漂亮的男人结婚，生下了一个女儿。不久之后，这漂亮男人便露出了本性，巴上了有钱的女人，在吃软饭的路上一发不可收拾。青表姐带着一岁多的女儿离了婚，独自抚养她长大，至今单身。

青表姐善良，心软。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在东莞一家足浴店做按摩师，舍不得吃，也舍不得休息，所赚的钱，都给了家里。养女儿，还要随时应付其他人的需求。小姑爷给儿子盖新房，也派给青表姐五万元，说是将老房子留给她。

幸运的是，青表姐的女儿，也就是安琪儿，很健康。爷爷奶奶打了一辈子的架，到没耽误她长成一个活泼有爱的孩子。现在她考上了大学，学音乐。青表姐像一节蜡烛，点燃了自己，给安琪儿打了一束光。

（二）

生生哭坏了的，是兰表姐，小姑妈最小的女儿。她生下来后，没有人带，老哭，愣是哭得两頰塌了下去，说话也有些模糊。若非在童年时遭遇这样的不幸，兰表姐会长成一个五官分明的美人儿。

兰表姐的婚姻由父母做主，嫁到了邻村。表姐夫腿有缺陷，笑起来总是很腼腆，他家里是开预制板厂的，在当地来讲，条件算很不错了。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叫欢欢，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爷爷奶奶非常宠爱这个孙女儿，基本上是有求必应。欢欢前年考上了大学，小姑娘酷爱黑白两色，性格也很酷，很有自己的主张。安琪儿和欢欢年纪相仿，感情非常深厚。

我很喜欢这两个小姑娘，看见她们，会看见这个家庭长着的一对翅膀，望她们能远远地，飞到蓝色的天空下去。

兰表姐结婚后，由家人安排去广州弟弟的工厂里做工，他们会给她生活费，剩下的，替她存起来。她不当家，也没有太多生存的忧愁，简单平顺地过日子。长辈们都讲：“兰最有福气。”

表哥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男丁。我想起了他青春时的样子，面貌清俊，个头也好，性格温和，是看起来很舒服的男生。他读完高二，就出去学艺了，后来，去到了广东工作。刚开始，听到他的消息都还很不错，没过几年，就说要升做主管了。可是，因为他伪造了高中毕业证书，这主管丢掉了。他的“运气”，似乎从此就坏了下去。

表姐们结婚，我全然没有印象，表哥结婚，我也并不在场，倒是记得一些事情，大约因为他是男生，娶妻，本身动静就大些，后来又出了很多事情。

他结过一次婚，恍惚是在十年前。对象是隔壁村子里的，也是由熟人介绍。婚后，他们一起去了广东，只半年，便听说两个人相处得也不是很好，后来，女孩便回来了。

小姑妈讲，这女孩回来后住在了娘家，不出一声，拿走了当初给她打的金器和所有值钱的东西。过年时，表哥回来，去那女孩家里闹。他们报了警。表哥因此被拘留。青表姐拿了几万块，将他赎了出来。

他们当然是离婚了。听说在婚姻期间，女孩好像还怀过一个孩子，拿掉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我连这位“嫂子”的面都没有见过，她已经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

（三）

表哥再结婚就很难了。

陆陆续续，许多人都给表哥介绍过对象，我母亲，我大姨，前院的叔叔……讨论起来，大家都讲，表哥性格好，长得也好，女孩跟他过日子，应当是很不错的选择。可是，不知为何，一个也没有成。

女儿们的婚姻不顺，这是一则。儿子的婚姻大事迟迟没有着落，这是头一等的压力。小姑爷当也是发愁的，只是，他不曾在我们面前出过声。小姑妈的苦相却越来越重，好多年前开始，跟她一起睡觉，总能听见她的呻吟声，或者是胃疼，或者是头疼，现在年纪大了，身体和精神坏得更厉害了。

去年陪她住院，她的胃总是疼得不行，治疗也不见效果，差点吓坏了医生，以为是胃癌或肿瘤。做尽各种检查后，医生的诊断还是：糜烂性胃炎。我和医生讨论，医生讲，精神上压力太大，会压在胃部，给人造成假象，以为是胃出了问题。我有些怀疑，小姑妈这些年被胃疼折磨得死去活，有很大程度，是她太焦虑了。也许，她是有抑郁症的。可是，一个农村妇女的“抑郁”，怕是到了“要疯”的地步，才会拿出来讲吧。

我们与小姑妈亲近，常常劝她：“你要放轻松，不要总操心，儿女有儿女的命，你要先顾好自己的身体。”

她的声音很弱：“我也不想呢，可是，一倒在床上，这里那里……它们自己就来了。”

我打心里疼她，却又无可奈何。这些年，不管自己多难，也总会每年偷偷拿500块给她。她感动得不行，逢人就说：“我这些侄女，跟自家屋里一样的，那真是好啊。”

去年，小姑妈住院，情况很严重，这边市医院建议转到荆州去做检查，表哥特地从广东赶了回来，送小姑妈去荆州，陪她住院，做检查，又去荆州城里转了一转。据说还顺便见了一位相亲对象，感觉还不错，应当就是“新表嫂”了。

后来，青表姐传来一张照片，是小姑妈和表哥的合影，小姑妈整张脸都舒展了，笑得非常灿烂。这么多年来，表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陪伴在她身边，扶上扶下，她表扬表哥：“很孝顺呢！”

年中，安琪儿考上大学，小姑爷逢七十大寿，要办酒席。亲戚们齐齐聚在一堂。“新表嫂”的父母，作为双方至亲的大姑妈大姑爷都到了。很快，我们听见了消息：表哥要办婚礼了，日子定在来年的正月。

两个人感觉还可以，新表嫂的父母对表哥印象不错，主动敲定了婚事。虽说新表嫂这些年一直住父母家里，由父母养着，有些娇，不太干活，又有一个孩子，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新表嫂父母和哥哥家里的条件还不错，等结了婚，他们扶持表哥做点事情，两个人齐心协力，日子也就能过稳当了。

我们大概都松了口气。想：小姑妈家里的一件大事落听了。

谁也不会料到，在年底，竟然爆发了疫情，而且湖北省成了重灾区。结婚是人生的大事，新表嫂在没有任何仪式的情况下进了门，这在地方的礼节上，多多少少有些亏欠。更没有想到，疫情会这样厉害，致使两家人被封锁在一起，头碰头，脚跟脚，过了五十多日。那些原本被忽视的矛盾，这场婚姻的本质问题，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提前抛了出来。

大堂弟告诉我，他们没有拿结婚证。

以新表嫂的家境，断然不会因为八九万块就把自己给嫁了。可是，这近10万块，对于小姑妈家来讲，绝不是一笔小数目。第一次收媳妇，在经济上就受了不小的损失，还连带表哥进了派出所。前几年，又花一大笔钱给表哥盖了一栋新楼，就是想着他在相亲上，能有更多的话语权。这第二次收媳妇，新媳妇本身有自己的小孩，又不肯生，这能靠得住吗？

小姑妈气急败坏地讲：她是来骗钱的。

后记：

昨日亲戚们来吃饭，表哥带新表嫂和孩子也来了，表哥没有介绍，见面的时间短，我也没有主动走上前去，叫一声：嫂子。我悄悄地看她，个子很高，身条丰满，皮肤透亮，五官也挺秀气。

饭后，表哥跟她讲：我们去小舅舅家坐一坐吧。她有些迟疑，小声地讲：啊？还要去坐啊？却还是去了。

一个女人，在四十岁的时候，带着儿子，重新进入一段婚姻，只那么一瞬间，我便看见了她的茫然和努力。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有就未来的生活做过探讨，并且达成一致意见。可是，从目前听到的消息来看，情况并不乐观。

我们也并不能去跟表哥问一问，你们真的要分隔两地生活吗？我们那么近，又那么远。

在我的父系家族里，我见证了太多女人们的苦。从曾祖母开始，整整四代女人，她们善良、能干、能吃苦，能忍，能奉献，都是难得一见的好女人。可是，这些好女人们，几乎都被命运的黑洞不同程度的吞噬，受尽苦难。

我能读大学，是我母亲咬紧了牙巴骨：我的女儿们绝不能像我这样受苦。安琪儿能长成这样健康的样子，几乎是以青表姐完全牺牲她个人的生活换来的。

小姑妈如此善良，可是她在新表嫂刚进门，就一味指着人家生养，讲出这样的话来。在无知觉中，她把自己受过的苦，加到下一代人身上去了。

男人们呢？小姑爷，这样一个曾经风光过的小学校长，如今七十岁了，还不得不下地干活，充当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我的表哥，我记得他青春时的好样子，可是他工作、谈恋爱，两次结婚，我好像从未听见过他内心的声音发出来。

我知道的，是他很少给家里打电话。又有一次听说，他对小姑爷是有怒气的。

在长期重男轻女的父权社会里，对女性的漠视与轻薄，最终吞噬的，是一代又一代人，一个又一个具体的生命，女人逃不掉，男人同样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