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拾趣》家乡篇之——水麦子馍馍

韦何新农

水麦子馍馍

小时候，每到端午节前后家里蒸嫩包谷馍馍的时候，母亲会提起“水麦子馍馍”，说是除了鸡鸭鱼肉之外那是最好吃的。母亲虽然这样说，我对此反应平淡。在我看来，五谷杂粮中，包谷馍馍算是比较不错的了，水麦子馍馍又能好到哪里去了呢，总不能比肉包子还好吃吧，我想。

母亲经常说我“嫌嘴”，但我却不以为然，虽然不喜欢吃红苕，但却喜欢吃洋芋包谷和各种蔬菜。不喜欢吃红苕也仅限于煮的蒸的或者和着大米焖的红苕，但却喜欢吃烤红苕，尽管吃了一样会烧心吐酸水。立夏一过，嫩包谷就可以采摘了，包谷就成了一日两餐的主角，烤包谷、煎包谷饼、蒸包谷馍馍，吃多了虽然也腻，但我觉得这些比亮红苕好吃多了。

将嫩包谷粒在石磨中磨成粘稠的泥状，用桐木叶——就是油桐树的叶子包成三角形，在锅里蒸十几分钟，鲜香清甜的苞谷馍馍就可以吃了。因为有了桐木叶那种特殊的清香，苞谷馍馍成了小时候我较为喜欢的食物，如果用清油煎成两面焦脆的包谷饼，吃起来真的就是一种美味了，只可惜那时候街道居民每月只有四两清油的定量，这种油煎包谷饼是较少能够吃到的。

那年端午节，母亲说梁边上刘表婶请我们去她家吃水麦子馍馍。刘表婶和母亲关系很好，从我记事起就经常看见刘表婶来家中我母亲一起做针线活儿。母亲针线活在神潭溪是有口皆碑的，绣花更是高手。那时候几乎每天都有找上门来请母亲做鞋子或者为快要出嫁的女儿绣枕套被面。记得有次一位母亲认识的妇女找到母亲要为女儿绣几件嫁妆，在母亲问及她女儿才十二三岁的时候，对方笑着说，现在找到她是怕过几年母亲的眼神不济，一句话说的在场的人都笑了。因为活儿深得人们赞许，更重要的是母亲为人真诚友好，所以母亲和很多乡邻的关系都很友好。每到当场天，家里都能收到从乡里来赶场的人送的各类蔬菜瓜果，基本能够满足我们日常所需。

刘表婶和母亲的年龄相当，她不仅经常和母亲切磋技艺，也找母亲给她几年后才出嫁的女儿绣了好几套被面和枕套。刘表婶是梁边上八大队的社员，爬上一条石板路到梁边上，再过几条田坎就到她家了。刘表婶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儿，但一直叫刘表婶四姨。母亲说，刘表婶的丈夫是国民党官员，还在新疆服刑，女儿是领养亲戚家的。刘表婶和母亲一样，和周围邻居相处得非常好，即便丈夫在劳改，她们也很少受到歧视。

吃过早饭，一日两餐其实应该叫早中饭，时间差不多已经上午十点了。在母亲的再三催促下，我很不情愿地背起一个小背篼往梁边上走。本以为端午节去人家屋里吃水麦子馍馍就不用干事，没想到母亲还是要我扯猪草，心里很是排斥。本来母亲是要我和她一起走的，但心里不舒服，于是我丢下一句“刘表婶的家我知道”，就一个人往梁边上那条长长的石梯路走去，倒不是对水麦子馍馍有多期待，只是想快点敷衍完一背篼猪草，然后好去满山疯跑。初夏时节，田野风光对小孩子很有吸引力。

石梯尽头就是梁边上，层层梯田里麦子已经成熟，阳光下微风吹起黄澄澄的麦浪。不远处的麦田里，社员们正在挥舞镰刀收割成熟的麦子，看上去一派丰收景象。

在离刘表婶家不远的土坡上，磨磨蹭蹭地等到母亲，然后一起往前走。刘表婶家的房子不大，三间住房一间灶屋和一个猪圈，但到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与我经常见到的农村人家脏兮兮的样子差别很大。走进刘表婶屋前院坝里，她正在屋檐下的石磨上磨泡好的新麦子，夹杂着细小褐色麦麸的乳白色麦酱正顺着石磨的沟槽汇集到出口处的一个小木盆里。刘表婶见到我们忙着丢下手中的活儿过来迎接，母亲紧走几步来到磨子旁拉着刘表婶一起推磨子。从她们的聊天中得知，刘表婶正在磨的麦子是昨天生产队为了解决社员缺粮给每人分了五斤刚刚收割的水麦子。

母亲告诉过我水麦子馍馍的做法，过程很简单，就是将刚刚从地里收割来到麦子脱粒，这时的麦粒因为含有较多的水分因此被叫做“水麦子”。将水麦子清洁后，用石磨磨成酱，同样用桐木叶包成三角形，然后放到锅里蒸熟即成。在和刘表婶一边推磨一边聊天的时候，母亲并没忘记敦促我去扯猪草。刘表婶一再声称要送母亲一大堆牛皮菜，但母亲说什么也不愿要，在家母亲就多次说过，农村生活不容易，瓜瓜菜菜同样是填饱肚子的口粮。磨蹭了一会，实在找不到理由再逗留，这才背起背篼去田间扯猪草。

初夏的田野一派生机勃勃，花花草草蛙噪虫鸣，不仅空气清新，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同样也是新鲜的。山坡上田地边到处都是鹅儿肠车前草野莴笋苗等等猪草，和几个认识的同样出来扯猪草的社员家孩子一道，不到一个时辰我就完成了任务，然后我们便一起在山沟里找个干净的大石坝坐在一起“抓子儿”。玩得正起劲时，就听到有人叫我，说是刘表婶叫我赶紧去她家，她家的水麦子馍馍已经蒸好了。

桌子上满满一筲箕水麦子馍馍很是显眼，此外，桌子上还有一碗凉拌“脆子根”也就折耳根、一大碗炒嫩胡豆、一碗炒青菜、一盘豆瓣泡菜，主食是新鲜洋芋稀饭。刘表婶的女儿已经从地里干活回来了，我们四个人相互谦让坐定后，我首先从筲箕里拿起一个水麦子馍馍，刚从锅里取出来还冒着热气的馍馍散发出桐木叶特有的清香和新鲜小麦特有的清甜，气味确实比嫩包谷馍馍要好。揭开已经脱水变得有些泛黄的桐木叶，水麦子馍馍那有些灰暗的表面又让我有些迟疑。试着将其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一股甘甜滋润的味道立即充满口腔。因为饿了，更因为水麦子馍馍那奇特的清甜，很快，两个水麦子馍馍就被我囫囵吞下了肚子。总算挡住了饥饿，从筲箕里拿起第三个水麦子馍馍的时候，我便有了功夫去细细品味。水麦子馍馍的颜色应该是麦麸的颜色，但细细咀嚼中，却没有包谷馍馍那种因为残留细小包谷嫩皮而“满口窜”的感觉。也许正是因为和着麦麸一起磨成酱，馍馍的滋味才能够如此醇厚，刚刚咬下时，感觉只是清香和甜糯，慢慢咀嚼中，甜味不断增加，渐渐有了野地里早晨嫩草的味道、阳光的味道和泥土的味道。为了让水麦子馍馍更有滋味，刘表婶准备了一小碗蜂蜜，试过之后，觉得蘸蜂蜜和不蘸蜂蜜吃各有各的特色。虽然我喜欢甜食，但相比之下，我觉得不蘸蜂蜜的水麦子馍馍更合我的口味。那顿饭，我一共吃了五个水麦子馍馍。回家时，刘表婶又给我们送了七八个，一定要母亲带回家给我吃，说是难得看到街上的娃儿还这样喜欢农村的水麦子馍馍。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水麦子馍馍。多年后在超市里看见有全麦面包、全麦饼干售卖，买来吃过之后，发现有种全麦面包的味道有那么一丝水麦子馍馍的味道。一次，有位特别喜欢在朋友圈转发养生链接的朋友在我家看见我买的全麦面包，一个劲的说我懂得养生，还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了好多吃全麦面包的好处。朋友对全麦面包的描述到后面我基本没听，其实，在我看来，如果全麦面包有那么好处的话，我小时候吃的水麦子馍馍肯定比全麦面包好得多，只是这话我没说出口。

八十年代后出生的人，估计很少听说过说水麦子馍馍，就更别说吃了。再说，现在能够花钱买到的美味实在太多，即便真的能够再吃一回水麦子馍馍，我也不知道已经有些迟钝的味觉还能不能够品尝出当年的味道。为了让儿时的美味记忆一直美好下去，那份对水麦子馍馍的记忆还是让它留在记忆中吧。